現在的年輕人，夸人的詞匯越來越少，設計師們聽到最多最玄的夸獎就是「高級」但什么才是高級，怎么做才能高級，為什么你高級而他不高級，今天就請設計師樂可柯為我們講講他眼里的高級。

前言

王摩詰的「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為何不必畫出濕漉了衣裳的人兒，反而更顯山間朦朧、清凄冷艷。又為何當看到貝納爾多·貝托魯奇借用蟈蟈爬出囚禁其一生罐頭的一幕，來暗示從紫禁落入平凡的溥儀時，會令人如此唏噓末代皇帝悲劇的一生。不論中西，比起直抒胸臆、直會其意，人們仿佛更樂于在「對隱喻、暗示、象征的解讀中」尋求到共鳴、深度甚至是高級感。

語言、藝術、設計在實現主客體交流這個層面上是相通的，在對話中感知、理解、共鳴，亦分曲之高低、和之寡眾。所謂的高級感背后真正觸動人們的究竟是什么，使藝術、設計等具有生命力。筆者以此嘗試進行探討。

意思、意味與「意外的關聯性」

如果現在要你用視覺語言來表達「赤裸」一詞，你會怎么表達？拍攝一組赤裸的人體？或是繪制一片塊狀馬賽克？

在日本武藏野美術大學開設有這樣一門藝術設計專題研討——「Ex-formation」，學生們將就一些給定的關鍵詞進行圖像敘述，"Nudity（赤裸）"便是其中一個。也許此時的我們會下意識地想到固有認知中已與赤裸意思劃上等號的具象形式，如裸體等。

讓我們看看學生村上幸喜（Sachie Murakami）是怎么表達的：它通過為日常物件或食物穿上內褲來觸發觀者的聯想：原來這些出現在我們生活中的物件從來都是一絲不掛的。

△ 《Undies Project》- 村上幸喜（Sachie Murakami）

借由上述例子，我們不妨可以深入歸納：

在一組對話關系中，存在主客體對象，一般在藝術或設計語境下，主體是大眾或觀察者（后文以「觀者」指代），客體則是創作者或設計者（后文以「作者」指代）產出的具象物。交流中，觀者通過對具象物呈現語言的意味感知，來解讀作者本來的意思[注]。

注解：這里所指的「具象物」可以是物質的，如產品、建筑等，亦可以是非物質的，如音樂、文學等。那么相應地，其「呈現語言」亦可是外觀或聲音等。自然地，「感知」便不限于視、聽、讀、聞、味等。

意味（Connotation），指字面意思外延基礎上的隱含意義。意思（Meaning），指意義、相對獨立存在的本源含義。在對話中，意思既可以被直接表達，也可以通過意味裹袱間接表達。而在意思與意味間，作者通常假以修辭表現手法建立關系，藝術或設計創作中常見有諸如抽象、借喻、象征、夸張等。脫離意思指向的空洞意味表達，是辭藻堆砌、形式主義。同樣地，失去意味修飾的意思直敘，又顯淺薄寡淡、粗陋低級。將上述關系圖示如下。

△ 「作者視角」筆者自繪

△ 「觀者視角」筆者自繪

由圖中可以看到：一些語境下，意思需要被直接表達，也即作者將意思直譯為具象物的外在語言，本質上其實是在尋找一種迎合于公認的、普遍的、習慣性的、無意識的大眾基礎認知下的措辭。觀者僅需通過感知具象物的表面語言就能理所當然地、不假思索地知會其本意，常見于設計中「功能意思」的表達。

另一些語境下，意思則需要被間接表達，也即作者將意思意譯為具象物的外在語言，剝去原本在基礎認知下意思對應的固有具象形式，而以修辭手法重新賦予新的表達語言。這種情況下，由于具象物語言的字面意思不再等同于作者本意，觀者便需要更深一層感知語言背后所蘊含的意味，基于主觀的個體獨立認知、客觀的具體場景語境，去聯想意味所指向的意思。

如果說直譯是情理之內的表達，那么意譯則是情外理內，是一種情感意外的、但又合乎現實認知的、能觸發聯想的關聯性表達——即「意外的關聯性」。常見于設計中「情感意思、文化意思」的表達。

當燒沸的水隨著陣陣熱氣從立于壺嘴的小鳥口中發出鳴叫時，方才人們還陷于對小鳥與水壺之間關聯的揣測念頭便被打消了，麥克爾·格雷夫斯（Michael Graves）以這樣一種意外的「Aha Moment」告訴大家，原來「高級的美」不止于現代主義中功能與形式絕對統一帶來的秩序感、一致性、干凈直白，也可以是趣味的、象征的、人文的、富有意味的。

△ 阿萊西（Alessi）自鳴水壺 - 麥克爾·格雷夫斯（Michael Graves）設計. 圖片來自網絡

漫步在隈研吾（Kengo Kuma）設計的阿里巴巴西溪園區總部大樓群中，如果有心抬頭便會意外發現，在外立面天花板的網柵上處處藏匿著鳥兒筑起的窩巢。起伏鋪陳的白色網柵不再僅僅是美的純粹裝飾，保證自然光照的同時，還將自然生命真正帶到了人造建筑空間里，筆者被作者「負建筑」（負ける建築）中蘊含的自然共生意味所傳遞出來的高級美深深打動。

△ 阿里巴巴集團總部大樓建筑立面（Alibaba Group 「 Taobao City 」 ）-隈研吾（Kengo Kuma）設計.

愛樂樂團的標志設計就一定要出現音符、樂器、五線譜、指揮棒嗎？無情緒的黑色、無襯線的字體、無裝飾的面塊，這一切看似淡如清水、似與音樂二字毫無關聯的圖形元素，在它律動起來、以不同矩形組合樣式呼應著穆索爾斯基（Modest P. Mussorgsky）、柴可夫斯基（Pyotr I. Tchaikovsky）、肖斯塔科維奇（Dmitri D. Shostakovich）等一眾偉大音樂家樂曲的那一瞬，我們意外地「看」到了聲音本身，也看到了美、高級的美。

Heye設計團隊用「將樂章可視化」（Repertoire Visualisierung）的方法「譜寫」了德國慕尼黑愛樂樂團的標志。

△ 德國慕尼黑愛樂樂團（Münchner Philharmoniker）標志 - Heye設計

同樣是象征高級的純粹單色（Monochrome），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的《紅藍黃》是借由傳統繪畫即藝術的方式，來表達現代主義「客觀唯物」的哲學內核。而克萊因的《單色藍》、《藍色時期的人體度量》、《跳入虛無》則是用石沙顆粒、人體畫筆、奏樂儀式、行為本身等非物質感知載體來寄托一個宇宙觀，即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的「起初是空無一物，繼而是深度的空無，再后來是深度的藍色」。

△ 克萊因（Yves Klein）作品：《單色藍（Blue Monochrome）》1961

△ 克萊因（Yves Klein）作品：《藍色時期的人體度量（Anthropometry of the Blue Period）》1960 及其創作過程

△ 克萊因（Yves Klein）作品：《跳入虛無（Leap into the Void）》1960

產品、建筑、平面、藝術...我們在作者埋下「意外關聯性」的伏筆、及其呈現出來的語言「美」中獲取高級感受。

注解：需要指出的是，高級的美不是一定需要具備深意或暗指，有時就是純粹的觀感美。比如論希臘晚期雕像之一的「拉奧孔受難」。

△ 《拉奧孔和他的兒子們》（The Laocoon and his Sons）

德國藝術史學家溫克爾曼認為拉奧孔在身體承受極大痛苦時并沒有張開大口而是微呻，是因為希臘人克己、精神勝于肉體的道德形象深意。而德國思想家萊辛則認為僅是因為大口所呈現在面部的黑洞會導致雕刻藝術直接表現出來的不美。

始于對象表面語言的純粹美，繼而理解其蘊含的深層意味、在洞見意思的情境中與作者的價值觀念產生認同和共鳴，終而回過頭來感嘆其表現手法巧妙性的整個感觀過程，即高級感。

作者與觀者的素養

對話中，言者妙語、聽者知音，皆是需要相應素養的。

如何賦予對象以意味、構建意思與表面語言的關聯性、又能保持觀感上的純粹美都是作者需要沉淀和培養的專業素養。設計師常認為自己擁有群體性的審美優勢，但多數流于表面。

不可否認的是好設計、好作品、一個對象美丑與否的審美引導，的確需要作者本身具有高于大眾群體的審美或品味，但它不只是「美不美」的感性認識，更重要是對自然、人文、社會環境事物的長期認知積累和素養底蘊。而要在自己的作品中賦予意味，便需要先學會在現有事物中洞察意味，嘗試透過表面問本質，也即觀察、思辨，從具象中抽象，由抽象再具象。

就如文章開頭所舉例的「Ex-formation」研討含義：從事物既有形式（Formation）中抽離出（Extract）已然具有的信息意味（Information），然后再重新具象敘述（Formate）的思維過程，即所謂"Ex-formation"。不是去訓練如何表現「看起來美」的技法或技能，而是去訓練學生如何發現「那些既有美背后的深層信息和意味」，剝離掉既有形式的軀殼，重新靠設計語言表達純粹的這層「意味」。

審美是主體性與社會性的統一。對于觀者而言，其價值觀念與認知都受成長環境、個人背景、時代文化、所見所聞等諸多主客觀因素的影響。比起期許大眾皆能「唱和高曲」，也許更重要的是先有敬畏與謙卑的態度，少一點不假思索、止于形式的妄斷，多一點辯證觀察、獨立思考的品讀，喜歡與否再另他說。

品味，品的是意味。審美，審的是價值。大多時候我們仍舊停留在表面談論高級感與美，材質、風格、形式，將簡約或奢華等同于高級。審美于皮囊、樂見于表意，但凡些許費解，便扣以「不接地氣」，加以當下之浮躁虛華，那些「福祿壽」、「荷苞待放」建筑的出現自然也就不足為奇了。

實際上，真正的「美」，用美學大家王國維的話講是「見諸外物而呈于吾心的意境」，是流派風格背后隱匿的價值觀念。設計的高級感從來都是相對的，你若愛慕于裝飾藝術的摩登奢靡，它自然就是高級的，當然也無須睥睨陰翳之美的簡陋幽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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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 [1]宗白華《美學散步》
• [2]黑格爾《美學》
• [3]原研哉《Ex-form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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