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少楠有著一份豐富的職業履歷。他曾是「百姓網」的產品經理、是美食分享 app「食色」的創始人、也是互聯網醫療頭部公司「丁香園」的首席產品經理。但少為人知的是,他還做過精品動畫門戶 Anime Taste,也做過便簽工具 Evermemo、二手書平臺「擺擺書架」。
在他的人生里,似乎總有兩條線在明暗交織地同時延展。他說,隱藏在這兩條線背后的,是他作為一個產品人的「妄念」和「懦弱」……
讓我們先把時間拉回 1995 年,那一年,少楠小學四年級,正好剛滿 10 歲。也是在那一年,他在家里的電視上,看到了一部對他影響深遠的動畫片。
少楠:我是河南鄭州的,我爸媽都是在棉紡織廠工作,所以我被就近分配到了他們的廠礦子弟學校。那時候工廠還有一個自己的廠礦電視臺,每天晚上 8 點開始會播一些盜版片子。
我記得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我在那個電視臺上看了半截動畫片,對話是日文,它沒有字幕,電視臺放的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我不知道動畫片的名字,甚至都不太知道劇情。但當片子里那些人登上那個叫「拉普達」的地方的時候,我被那個充滿想象力的畫面驚呆了,它完美地契合了那個時候我對于科幻片的想象。
在那之后我就和這個片子失聯了。直到很多年以后,等我上了中學,我才知道了原來當時看的這個片子叫《天空之城》,知道了有一個導演叫宮崎駿,那種感覺像是偶遇了一個失散多年的老朋友。那個時候我就覺得,做動畫這件事情好棒。
《天空之城》中的飛行島嶼拉普達 | 圖源:studioghiblimovies.com
我從小就特別喜歡火箭、航天飛機、星球、科幻這些東西。你年幼無知的時候就會想,你怎么去實現這個事兒?我覺得好歹我能寫出來、或者我能畫出來。我中學時候一方面是學習不好,另一方面也是確實喜歡美術,所以初中開始就一直學美術,又因為喜歡宮崎駿,我就決定以后一定要考動畫系。所以當時考大學就只報了動畫系,把央美、國美、中傳和江南大學等幾十所只要是有動畫系的學校我都報了。
Riceman:我知道你后來是考入了江南大學,但是再之后的經歷就跟動畫已經沒什么關系了。你后來放棄動畫這條路是因為什么呢?
少楠:我快畢業那會兒,整個中國動畫的環境是很差的。很多公司是沖著國家補貼去湊時長的,就是你每做一分鐘賣給電視臺,最后不管播不播都無所謂,反正你都可以得到很多國家補貼。所以很多公司是那種把《三國演義》的漫畫墊在下面,上面就拿 Flash 描一下,隨便做一做,我感覺那就像是在垃圾生產線上工作,所以就覺得很沒希望。再加上工資又特別低,一個月大概就 1500。我當時每天都要算好,今天早上如果吃了個貴的手抓餅,晚上就只能吃一碗拉面了,就處于這種狀態。就這些很樸素的原因吧,就沒有選這條路走下去。
Riceman:學了四年動畫又不做了,當時畢業的時候打算接下去做什么呢?
少楠:那會兒不是我「打算」做什么,是我就想自己還「能」做什么?那會兒其實對互聯網或者對 UI 都沒啥概念,但我會做點平面設計,所以有半年時間,我就是靠在豬八戒網上接外包單子活著的。
Riceman:都是接些什么樣的單子?能賺多少錢?
少楠:就是靠給人做 logo 掙錢,做一個 logo 80 塊錢。有的時候 50 塊錢一個也做過。反正當時有半年時間,天天給人做 logo、畫畫圖、做做平面設計,有一些街道辦事處的宣傳單、宣傳頁之類的活。這樣來算一下,你一個月其實接不了多少的,那會兒其實一個月大概有個 1000 塊錢左右。但我當時在上海,房租就要 700 塊錢。
Riceman:那你吃啥?
少楠:一天吃一頓,吃拉面。如果今天單子收成不錯,就在拉面里加個蛋。
少楠早期設計作品 | 圖源:少楠
Riceman:為什么不去找個工作呢?
少楠:我沒辦法,因為我之前積累的所有經驗全是跟美術相關的。我投任何公司的任何崗位,別人都會覺得說,你是誰?你會干嘛?為什么要把這個崗位給你?所以當時很難。除了接單,我真的一天到晚都在投簡歷,幾乎是家公司就投,一天投十家,而且當時我給自己的要求是接到面試電話一定要站著聽。但是就是沒有 offer,半年時間,一直都沒有。
那時候我也剛畢業,整個人也很孤獨。所以當時沒什么事就一個人跟著網上的教程,學學 Photoshop,學各種技巧,做做 UI,其實也沒什么方向,就這樣就度過了大概半年多的時光。
Riceman:后來呢?你后來找到第一份工作是不是就好點了?
少楠:其實也沒有。當時是一個朋友介紹我去了一個創業公司。那會兒是 09 年,Facebook 的社交游戲很火,當時國內就是開心網上的「偷菜」游戲很火。當時我一個朋友說他認識一個老板有資源可以搞定人人網(當時還叫校內網)這邊的游戲上架,據說這玩意很掙錢,所以想找個團隊一起做社交游戲來掙錢,然后我就去了。
去那兒干了大半年、快一年,到最后這個游戲都沒上線。游戲策劃能力不行,大家的工程能力也不行,服務器里面同時在線 5 個人就 crash 了。所以那家公司之后,我就意識到一件事,就是純粹奔著錢來的一個團隊的氛圍是特別差的,只要一出事,所有人就是互相罵對方傻逼,因為所有人都是沖著錢過來,大家的狀態就特別差。
少楠自繪當時租住的小屋 | 圖源:少楠
2010 年,在各種機緣巧合之下,少楠加入了上海一家報社旗下的新媒體業務部門。也是在那一年,蘋果發布了在今天看來具有里程碑意義的 iPhone 4,蘋果 App Store 第一次進入中國市場。那時候的少楠隱隱地感覺到,一個新的互聯網時代即將到來。
少楠:我當時看了那次蘋果發布會,我第一次看到「視網膜屏」的時候,整個人都驚呆了。因為在那之前手機分辨率都是 72,第一次看到有手機分辨率超過 300、達到印刷級別,我就有一種很神奇的感覺,感覺好像一個未來的東西已經到來了。
我當時去買了一臺合約機,第一次拿到兜里面,就覺得像是揣了一塊鉆石在兜里。你想想,那個年代你很少能揣個 1 萬多塊錢的東西在兜里。然后那時候我就天天在那里研究,覺得 iPhone 太棒了。
但對于當時我在的媒體公司來說,就有一種「這世界要變」的感覺,大家有點不知道要怎么辦了。
2010 年 6 月,蘋果發布 iPhone 4,App Store 第一次進入中國市場 | 圖源:Bloomberg.com
Riceman:你后來從那家媒體公司走了以后,11 到 14 年你是去了百姓網,百姓網也算是當時一個很不錯的公司,也是當時一個比較火的賽道,但你 14 年的時候就決定離開百姓,要自己出來創業。當時是什么讓你下了這個決心,離開原來那個比較舒服的環境自己出來做呢?
少楠: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非常想做 app 相關的東西,但是因為公司主要的流量和業務都在網站端,或者是給非智能機用的當時所謂「3G 端」。
當時很多人會強調一個概念叫「移動第一」(mobile first),很多報道都在說移動互聯網的大潮要來了。然后你會看到很多比如豌豆莢、MIUI、Kik 這樣的產品出來,包括創新工場投的很多這種新公司。那幾年給人一種感覺,就是可能你睡一覺第二天醒來就發現外面天都變了,就真的是有這種感覺。
Riceman:你那個時候是不是有種蠢蠢欲動的感覺?
少楠:對,而且那會兒跟今天不一樣,今天創業其實都是老兵創業,那會兒就三四個人搗鼓一個東西,就「啪」,爆了,都是這種感覺。你會有「或可取而代之」這樣的自我膨脹。
當時唯一可能糾結的就是離開百姓會不會有一些收入上的減少,因為還有點期權,然后我合伙人說「你都自己要創業了,干嘛還在乎別人那點期權?」后來我們就放棄了期權去創業去了。現在想想挺傻的,好幾十萬,在上海買一平房子,我就能 200% 地賺回來。那時候真的年輕。
Riceman:我能問一下你那會在百姓網賺多少錢嗎?
少楠:3 萬多。
Riceman:13、14 年月薪 3 萬多真的挺多的。
少楠:是挺多的,百姓網的福利極好。
Riceman:但什么樣的福利也擋不住你的蠢蠢欲動。
少楠:對,總想留下點什么。
Riceman:那我們來聊聊你的第一次蠢蠢欲動的創業經歷,可以給大家打個底,這是個「大起大落」的故事,對吧?
少楠:我覺得不應該叫「大起大落」,是叫「出道即巔峰」。
我們當時那個產品叫「食色」。當時的環境是這樣的:那個時候 Instagram 很火,朋友圈也開始流行了。再加上我是設計背景,我的合伙人喜歡拍照,所以我們就在想說做照片分享這個方向的。但當時 Instagram 已經有了,我們也想過做更多的濾鏡,但我們當時有一個樸素的感覺就是濾鏡雖然重要,但不能讓我們贏得這場戰爭,最終可能還是要做一個社區,這是第一個想法。
第二個想法是,很多人都愿意往朋友圈里去曬圖,那我們能不能利用他曬圖的機會去獲得更多的信息來做點不一樣的東西。
我們當時就想,一個用戶的相冊里有什么東西。第一個肯定是大量的姑娘們的自拍,這個很多產品都在做了。第二就是旅游。當時有很多人做游記,但我們當時判斷,游記的照片是一段時間多,但長期來看并不多。第三類就是食物。我們就說能不能通過幫助用戶美化食物照片,來獲取今天我們所謂的 PUI 信息——就是你去的店、點的菜、和地理位置信息。當時的大眾點評還是沒有菜單的,只有下面一些評論說什么東西好吃。所以我們當時認為我們能比點評做得先進,因為我們能知道哪道菜長什么樣,好不好吃。
而且當時外面也有很多「蠱惑」,你會聽信別人說「衣食住行」這種都是大賽道,你會被這種賽道理論影響,所以我們就選了這個方向,簡單來說就是一個幫人拍美食,然后有一些濾鏡工具,又帶一點社區的概念的,一個半工具半社區的產品。
食色 app V3 產品介紹圖 | 圖源:apkpure.com
Riceman:這個產品一開始它有自造血能力嗎,能靠自己賺錢嗎?
少楠:沒有,所以肯定需要融資。但當時融資很快。我們的天使投資是百姓網的一個合伙人,很快就給投了我們 100 萬人民幣,那會連協議都沒簽,就直接打賬上了。
但我那會是真沒創過業,今天來看我都想抽我自己。你猜拿到錢之后我第一件事干嘛去了?
Riceman:猜不到……
少楠:拿到錢第一件事我就是去租個小別墅。因為當時「小紅書」和我們是差不多同期創業的,他們租了一個小洋樓,我當時去看過,感覺很好。而且他們說租小洋樓招人效率很高。我們當時剛開始是在一個民居里干活,招人挺難的,你讓人去民居里面試壓力也挺大的,別人會感覺你跟騙子一樣。當時看完小紅書覺得很高大上,所以我們就也在上海找了一個小別墅,租了一小間辦公室,5 萬塊錢一個月,挺貴的。
我們當時產品增長是非常快的,很快日活就到 10 萬了。我感覺那會兒就是只要你做得不太爛,產品長得好看一點,傳播是非常快的。所以那會兒在朋友的幫忙下,又拿到了第二筆融資,這次是 100 萬美金的 pre-A 輪融資。也是連 BP(商業計劃書)都沒有寫,在四季酒店聊完第二天就說打錢簽字。所以我說我們當時是「出道即巔峰」。
Riceman:租了小洋房、拿了 100 萬美金融資,你那會兒自己是什么感覺?
少楠:你還記得你第一次開車的時候嗎?那種感覺就是你第一次開很貴的車的時候。你剛從駕校出來,就要上一個 120 邁的高速,而且車上不是只有你自己,后面還坐了四五個人——就是這種感覺。而且你去的環境,所有的交通符號,所有的道路你都不知道,沒有 GPS,沒有導航,你上了高速,但是不知道你要去哪,那會兒就有這種迷茫感。
Riceman:除了迷茫,是不是也會感覺挺爽的?至少剛開始的時候。
少楠:對,產品增速很快,到處看到被人推薦。當時大眾點評就離我們大概 4 條街,我當時就覺得「或可一戰」。因為我們當時增長很快,每天產生的圖片量大概將近 10 萬的量級了,然后當時我打聽了一下點評可能是一天 30 多萬點評,大家應該差不多是在一個量級上面。而且我們又才只有五六個人,我覺得如果照這樣下去的話,我們的圖片又漂亮,提取的結構化數據信息又多,我在想是不是很快能和點評 pk 一下。而且還有很多投資人絡繹不絕來找你,你整個人就會處于一種比較膨脹的狀態。
在上海的小洋樓里辦公,并不如少楠原本想象的那般舒服 | 圖源:少楠
Riceman:什么時候開始你感覺好像有點不對了?
少楠:應該是 2015 年下半年,那會兒市場環境開始不好了,而且當時我們做了幾個錯誤的決定。第一是急著想變現,其實那會兒應該是要用戶規模的,你要快速地把這個規模做上去,你才有價值。但當時做的判斷就是不融資,想變現。想變現是因為你心里沒底,當時你不知道將來怎么能變現。這里面又回到你做這事兒的最初心的時候,你不是非常堅定地走這條路,你是一個機會主義者。因為你是機會主義者,你對這個行業投入就沒那么多,我本質上是對美化圖片這件事很有熱情,但是對整個餐飲、美食行業的東西就不是很想知道,也沒興趣知道,這是埋下的第一個隱患。
第二個隱患就是沒有再去融資,因為那會兒也沒有什么概念,就覺得說反正還有錢,那 100 萬美金都還沒怎么動呢。這其實是不對的,因為別人給你錢是讓你成規模地去擴張的,而不是說讓你拿著存銀行。但因為沒有任何人教育過你該怎么去做這個事情,拿到錢怎么擴張,團隊怎么去做,市場推廣怎么做,所以那會兒拿到錢之后,我是去把它存起來,就現在看來肯定是很蠢,但當時我整個人處于一種很割裂的狀態,就是你在做著最前沿的事情,但是你有很多的知識是非常古老的。
第三個錯誤決策就是在變現方式上。變現有很多種,你老老實實接個廣告不好嗎?不,我覺得互聯網公司怎么能接廣告,這么 low,就會有這種奇怪的傲氣。當時蒙牛、伊利、雀巢之類的公司想做一些品牌廣告,具體數額我記不清了,大概就是一個月給你七八十萬。但是我當時想著的是「我們將來是要做 10 億美金公司的」,怎么能這么 low 地接廣告?就瞧不上,就沒做。
當時我是不知道自己的能力在哪里的,有很多這種盲目的自大和野心。當時你沒有很多時間去思考,因為整個公司在往前走,團隊在往前走,每個人都問你說接下來你要干嘛,你一天到晚都處在很多很事務性的細節里,就很容易迷失了。
可以這么說,在 2014 年到 2016 年之間,基本上就是用「沙雕」這個詞稱自己并不為過。當時是想一出是一出,并沒有什么頓悟的瞬間。說實話,只有到最后公司決定關門的那一刻,你才停下來開始思考。關門那天我印象很深,就那一天你會覺得說終于解脫了。因為在這之前你不能停下來,你沒有資格停下來,拿了別人錢了,有這么多團隊等著你了,你業務在往前跑著,你怎么能說不干就不干,然后你又賺不到錢,每天就在看著賬上的錢在燒、在減少,你談融資,沒有任何人要投資你,然后你要講一個你自己不信的故事,你要跑很多地方,被人冷眼嘲笑,就那個過程你都沒有空去思考這個事情,你就會覺得像一艘下沉的船,船上全是洞,你拼了命地要把水往外舀出去。
我們當時變現有兩個選擇,要么做團購,要么做 O2O,但是我當時根本就不懂這兩個業務背后的本質是什么。比如說你要做電商的話,要有供應鏈,但你沒有任何的經歷,甚至都不知道該去招什么人過來,只是覺得說好像賣東西能掙錢。然后你想七八個人團隊本來是做線上推廣、發發微博,做做用戶活動,打卡分享什么的,「咵」地變成了要去跟小店老板談,要去 BD (商務拓展)、去談判。你都不知道你的優勢在哪,那會的重點能力應該是你的商務能力,你能談下什么單子,怎么做營銷、做推廣。當然我那是還是專注在做產品、做系統,做到后期覺得實在做不下去了,就說去做外賣,然后我們就真的自己開了個餐廳去做外賣了,就完全進到自己不擅長的領域里面去了。
這就像你突然跳到了一個巨大的沼澤地里去,然后你還覺得說沒關系,我能從沼澤地里找到一條活路,真的是無知者無畏。
Riceman:你外賣賣什么?那時候你們團隊有人會做飯嗎?
少楠:主要做外賣便當。我們都不怎么會做飯,但當時有一種東西叫料包,其實背后是一個成熟的食品供應鏈,像糖醋小排這些東西都是有標準的料包的,米面糧油也是有供應鏈來給你供應的。我們自己去買了個工業級的蒸箱,一次蒸七八盒米飯。然后把料包隔水加熱幾分鐘撈出來,剪開倒進飯盒,米飯再一勺扣進去,蓋上蓋,貼上條發出去,就完了。
Riceman:你從一開始做動畫,到后來做設計師、做產品經理,怎么就突然進到食品這個行業開始做盒飯了?
少楠:我覺得還是那會兒太狂妄了。年少無知,覺得我什么都能學,而且當時很多人說互聯網人做這些傳統行業像是「降維打擊」。我覺得這些想法就是一種狂妄和對其他行業的不尊重。今天回過頭去看,其實有好結果的人并不多。你可能用一時的聰明能在某個點有些優勢,但那不會是一個長久的生意。
比如我們當時有一個競爭優勢,就是我們的工作流系統是我們自己設計實現的,所以我們對數據是很敏感的,整體效率是很高的。雖然我們店很小,十幾平米不到,但是我們一個中午能做 220 份飯,而且報損率非常低,浪費很少,因為我們是靠系統去預測的,我大概在上午 10 點左右就能知道今天我該生產多少份飯了。
我們當時還有自動接單系統,餓了么、美團的訂單過來會自動接單,然后自動匯總到后廚那邊的一個大看板,其實跟麥當勞有點像,就今天來看這套系統也不過時。如果我們要真心想一輩子做餐飲其實也是可以的,一家店投資七八萬塊錢,一個多月就能收回成本,然后接下來每個月能賺個四五萬,其實也是一種挺好的模式。
Riceman:你前面說最開始蒙牛、伊利找你一個月的廣告費就七八十萬,現在你在這做盒飯外賣一個月賺四五萬……
少楠:對,所以你發現你離航線越來越遠了,你在一個非常不擅長的地方跟所有人作戰。剛開始我們都是見投資人、做技術,后來就是跟隔壁小店老板討論一下「飯盒哪里買比較便宜」。那會其實旁觀者已經提了很多次了,我老婆都跟我說「你在那瞎鬧啥呢?」說了我很多次,但那時候我就像被洗腦了一樣,還覺得這事有前途,但實際上那輛車已經不知道開到哪去了。
少楠的盒飯外賣店擁有自研的 SaaS 系統 | 圖源:少楠
Riceman:最后是什么讓你決定把公司關掉了呢?
少楠:其實是跟我合伙人有一定的分歧,他不想做了,他說這事跟技術已經沒啥關系了,其實他說得也沒錯。后來他不干了之后,我們系統沒人更新了,外賣平臺那邊接口一升級,我連上個新菜都上不了了。而且那時候賬上也沒錢了,發完最后一個月工資,大家吃了頓火鍋就結束了。
剛開始我們公司是在一個小別墅里,最后我們關閉公司的時候是在一個老舊的民宅里面。那個民宅就十幾平的一個一室一廳,是辦公室也是倉庫,后來過來面試的人都不敢來了,看到辦公室就說「不好意思我走錯了」,這樣有過好幾次。
Riceman:那天跟大家說散伙的時候,還記得那天是什么狀態嗎?
少楠:其實所有人都如釋重負。所有人都覺得說太好了,都覺得解脫了。但另一方面,我是陷入到了完全的自我否定里面,就想你說的,產品你也不做了,設計也不做了,你開始蒸米飯、賣盒飯了,所以接下來要干嘛?
而且你看這一路的奇幻漂流里面,你是為了創業而創業。你認為創業本身即目的,我想創業,我想自由。但其實創業是一個為了實現什么東西的路徑,它本身不是目的。所以這次創業,包括創業結束以后差不多半年的時間,都是一個很空虛、很迷茫、很害怕的狀態。
你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你會賣盒飯、你手上有很多餐飲供應鏈上的聯系方式,但這些你都不想碰了。再加上當時很多同期的公司做得很好,所以就有了很強的自我懷疑。
而且那會兒是 17 年,就業市場也是很慘淡的,算是「古典產品經理的落日」吧。那會兒又出來了很多新的名詞,什么 SaaS、O2O、各種上門服務和電商,你會發現這些你都不懂、也不擅長。你會覺得你這個人過時了。
那年我正好 30 歲,又是中年危機,又是創業失敗,整個人就陷入到一個全然的自我懷疑,處于一種非常差的狀態。
食色團隊解散前夕所在的民宅辦公室 | 圖源:少楠
Riceman:創業失敗以后在家休整了半年以后,你加入了丁香園,為什么當時選擇加入一個比較成熟的公司了呢?當時沒想再找一個方向繼續創業嗎?
少楠:一個人要敢去承認一個你喜歡的東西是一件非常非常難的事情,人太容易欺騙自己,太容易被別人影響了。以今天來看的話,我覺得就是那時候你不敢說你喜歡什么,你又回到了「大賽道」、「大方向」這套邏輯上來。當時是覺得醫療行業又是將來一個大賽道,丁香園是頭部公司,積累也挺多,數據也很多。而且團隊還不錯,張老板這些人都挺好挺正直的,給的錢還挺多,所以當時就先去了。
少楠在「丁香醫生生態合作伙伴大會」上發言(左三站立) | 圖源:少楠
Riceman:你在丁香園做了四年,這四年下來有什么收獲嗎?
少楠:我覺得是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四年下來我發現我不喜歡醫療行業,我不喜歡跟這個行業的人打交道,甚至待得越久,越覺得這個行業讓我不舒服。因為你想堂堂正正地掙一份錢挺難的,你要想忽悠著別人去坑點錢,那還挺容易的,沒事多開兩副藥、給你弄個保健品、沒事多給你開開檢查。
另一方面是發現我不是很享受管理很多人的這個過程。你可能不得不招一些可能你不喜歡的人,但你需要把大家看作是「資源」,團隊大了以后,你開始不熟悉大家了,你開始要跟政府打交道了,然后你會發現你不是這個行業里最核心的玩家,最重大的決策其實你是做不了的。
我覺得可以這樣說,這 4 年是讓我看清了自己。
Riceman:你說一個人要說自己喜歡什么是很難的,但是你要說自己不喜歡一個事情,尤其是如果這個事情還正好是很火的事情,是不是也挺難的?因為過去一年多的疫情,讓很多人第一次上網看病,互聯網醫療賽道感覺就更火了。
少楠:我覺得不是的。其實你今天再回過頭來看,我最早是被宮崎駿的動畫片打動的,那會兒第一我是被他漂亮的想象力呈現所打動了,第二它讓人覺得是一個很精致的作品。這兩件事是一切出發的原點,就是你希望創造一個能在世界上留下一點印記的作品。
我這十年中間經歷了這么多奇幻漂流,剛畢業的時候就是吃不飽飯,然后過了幾年拿了融資,去到了什么賽道,不敢去做自己想干的事情,不敢調頭,不敢換行業,你都忘了你曾經可能喜歡和想干什么。你開始覺得可能應該像大多數人那樣去生活,到了 30 多歲,生個孩子,再買個房。
所以你看我所有的選擇,其實是兩根線,一根是明線,那是馬斯洛需求最底層的,就是你希望活下來,希望吃飽,希望有一個能遮風擋雨的處所,希望隨著大流去做一些熱門的事情,那是你的明線,你最底層的需求。而那根潛在的暗線,就是這些年你希望有一個作品能留下來。我發現我最開心的時光、最愿意拿得出手的東西都是那些我自己做的小東西。比如說 Anime Taste 這個小網站,雖然很小,但是我們當時組織四五十個動畫人在北京聚會,就特別開心,特別有成就感。
Riceman:我在準備這期節目的時候,我發現其實你過去十幾年里一直都不是一條線,你基本上一直保持有至少兩條線,一條主業,一條副業。當中有很多副業,包括擺擺書架,是一個二手書借閱平臺,你還做過一個有點像 Google Keep 一樣的筆記工具叫 Evermemo,還有一個日記軟件叫 Daily memory,這些是你的一些副業。而你的主業是百姓網、丁香園、食色……我看你的主業和副業基本都不在一個方向,感覺你一直在探索各種不同的方向,美食分享、盒飯外賣、互聯網醫療、也有筆記工具、日記軟件、二手書平臺……你的主副業并行、但又方向很雜,你覺得這種「雜」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少楠:是懦弱。是你不敢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我們很多的選擇都是害怕,都是恐懼,都是「不敢」,都是「再等等」,都是經常在說「等到我攢夠多少錢我就去干嘛干嘛了」……
我在學校是個極端理想主義的人,喜歡看科幻、看電影、拍電影、寫劇本這種四六不著的這種東西。然后一工作,第一件事就是想吃飽肚子,想吃手抓餅的時候多加兩塊培根。這些年你就一直想買個房子,你要在上海定居下來,希望自己不那么窘迫。另一方面,你又希望說能去創造點理想的東西,這兩根線交織在一起這么多年,它是狂妄跟懦弱之間的一個反復糾結。你狂妄于希望創造一個很偉大的事情,而你的懦弱又讓你不敢去承認你的狂妄理想。
Riceman:你說你想要做作品,但是作品的方向是有很多可能性的。你怎么去確定它就是我想做的作品呢?我知道你現在有兩個同時在做的作品,一個是產品沉思錄,就是一個基于 Notion 的付費通訊,把你的行業洞察和讀書感悟分享給大家。還有一個就是「flomo 浮墨筆記」,一個基于卡片形式的筆記工具。你怎么知道這兩件事情是你想做的作品呢?
少楠:很多人都會說,要去做你「喜歡」做的事情,但我覺得其實最終來看,我們選擇的是一條我們最能忍受的路,而不是我們最喜歡的路。
如果你在一件事上能比別人的耐受度高很多,我覺得大概率這就是你喜歡的事情,否則你不可能耐得住。舉個簡單的例子,我有一段時間很胖,想減肥,然后我就去跑步,但我跑步腿疼、喘不上氣。騎自行車我又感覺路況不好有危險,跳操什么的我都不想去,但是我驚喜地發現游泳這件事情對我來說就像玩一樣,別人可能游十圈就游不動了,我游三十圈都沒感覺,起來洗洗臉就繼續干活去了。
其實回過頭來看,我喜歡做的事情里有些東西一直沒變。一個就是閱讀,我獲取知識的這種渴望一直是沒有變的。我整個人完全是因為閱讀帶給我的思維上的轉變,才取得了今天的一點點成績。另一個就是對信息的整理和編制。
不管我在什么行業、什么公司,我都沒有覺得閱讀和信息整理是讓人覺得很累的事情。所以我會堅持寫產品沉思錄,寫的過程當中我又接觸到了 Notion 這個軟件,這兩件事情加一塊兒啟發了我去做 flomo 這個產品。
我寫產品沉思錄寫了 4 年,每個周末也要放進去 5 到 10 個小時。我可能寫沉思錄寫累了,我去看本書,或者做會兒 flomo 的設計,我覺得就已經是休息了。我昨天做 flomo 的官網做了大概十幾個小時,一抬頭 12 點了,我沒覺得厭煩,也沒覺得它枯燥。我覺得那些別人可能覺得煩的、堅持不下去的事情,你卻能樂此不疲,那件事,應該就是你喜歡的。
另一方面,不像之前那些年我創業做的東西都是些叫好不叫座的,我堅持下來的這兩件事情它確實也有經濟回報,有一個正循環。
Riceman:你怎么確定它不是另一個食色?你做 flomo 的狀態和做食色的狀態,感覺有不一樣嗎?
少楠:有。我知道 flomo 幾年后的樣子,我知道它 1 年后、2 年后、3 年后、4 年后的樣子,我能很清晰地看到他們。我覺得這是兩者本質上的差別,就是之前的想象力很大,但它是空洞的,今天的想象是小的具體的,但它是有很多后續的東西支撐著。我希望今天跟你們聊的這句話,立在這之后,5 年后我再來聽這個播客,我希望我沒有打臉,雖然很可能大概率會打臉…
Riceman:你做 flomo 這個筆記工具,會不會有人質疑說市場上有這么多筆記工具,而且再怎么做也就是個筆記工具,能做多大?商業化的天花板是不是就這點,用戶規模是不是也就這點,會有類似這樣子的聲音嗎?
少楠:何止是會,簡直是如雷貫耳。但我會問下一句:所以呢?
在錢這個問題上我有一個后知后覺的洞察,就是我以前沒想清楚我為啥要掙那么多錢。我也沒什么奢侈性消費,我又不買豪車,也不去買奢侈品,我要掙大錢干啥?
我覺得這些年最重要的就是心態上的變化以及自己的邏輯開始慢慢自洽了。就你不再聽信別人說的那些東西,你會覺得說 ok,我知道你說的很對,但我有自己的路,然后這條路的代價我自己承擔。
Riceman:我覺得你對前后兩次創業的敘述就有蠻明顯的不同的。你講七年前的食色的時候,你說的是「大家說『吃』是大賽道」,「別人說天花板高、商業前景好」,這些話當時對你產生了很大影響。七年后,同樣的話別人反過來說「天花板不高、商業前景不好、這個是小眾需求」,好像對你就影響不大了。前后七年,外部的話術還是同一套,但你內在的心態已經不同了,是嗎?
少楠:對。人最容易騙的就是自己,最難認識的也是自己。我記得有一次我的合伙人白光來杭州,我們倆就聊起,我們當年做過擺擺書架、做過 anime taste,他還做過一個布丁動畫,這都是我們很喜歡的東西,但是我們不敢去追求它,就是因為我們騙自己說這些都太小眾了,掙不到錢,還是聽聽大多數人是怎么想的吧,就跟著這些人走了。但我們忽略的是,也許那些東西其實是我們有獨特價值的地方。
如果你去追逐流行,你就永遠追不到流行。所以 7 年后我覺得是對自己的認識更多了。我覺得今天我做這些事,我很享受這個過程,它有意義,它在繼續發生,這樣是不是就夠了?
Riceman:我們剛才聊食色的時候,你從來沒有講你自己當時是不是享受那個狀態,好像聊的都是團隊能不能活、拿到錢、轉型。那會兒你好像沒有很在意自己個人的狀態,但今天再和你聊你現在在做的事情,感覺你開始很在意你自己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的狀態,你自己是不是享受的。
少楠:對,那會兒欲望太大了,你希望趕緊上市,趕緊成名,趕緊融資,趕緊擴大規模,趕緊日活過百萬,那都是你的欲望,欲望會讓人痛苦,不是說欲望不好,但是欲望會讓人痛苦。
以前的創業我是希望所謂的「趕緊上岸」,「趕緊做完,我就可以怎樣怎樣了」,就想著賺到一筆錢趕緊跑了,以后再也不來這兒了,是有這種投機的心態。現在我的狀態是,雖然還是有痛苦,也會有不滿意,也會有焦慮,比如我上周看數據就很焦慮,說是不是增長不行了,是不是走下坡路了?我有時候還是會陷到這種恐懼里面。但現在更多的不是想去克服欲望、去擺脫痛苦,而是我都跟它們在一起就好了,我只是不讓它們壓倒過我。
比如我今天很忙,但是杭州的太陽出來了,我還是想去公園里轉一轉。我不想因為今天數據跌了,就導致我今天沒有去欣賞這么美的杭州,這樣就得不償失了。所以確實像你剛才說的,我感覺它更平靜、更具體了一些,而不是很惶恐地活在過去或者未來,然后你就可以認認真真把一些小事給做好。
趁著春日,少楠在杭州的一座公園里辦公 | 圖源:少楠
2021 年,少楠決定認認真真地把 flomo 這件小事做好。盡管在這個過程里,他還是會焦慮、還是會痛苦,但和七年前相比,這一次的他顯得更平靜、更從容了一些。少楠告訴我,在丁香園那幾年,他工作上事情很多,壓力也大,他幾乎就沒怎么去杭州的山里轉過。而過去這半年里,杭州大大小小的山景、公園和咖啡店,卻成了少楠最常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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